湖北日报全媒记者 田佩雯 见习记者 唐雪舟
抗日战争时期,他于乱世硝烟中冒死守护古籍;敌人抛来“橄榄枝”,他以“桥归桥,路归路”的决绝拒任伪职;飞弹来袭时,他坐守书斋“誓与藏书共存亡”;解放后,又无偿捐赠近10万册古籍和7700余件珍贵文物给国家,以惠及天下学人……
他便是近现代著名藏书家、文献学家徐行可。
8月中旬,湖北日报全媒记者走进位于湖北省图书馆5楼的徐行可纪念图书馆,通过徐行可孙女徐力文女士的讲述,从一封封他与陈乃乾、卢弼等友人的书信手札中,回顾这位“烽火护书人”的传奇往事,感受他“不以一家蓄,俟诸三代之英”的学人风范与赤子情怀。
徐行可(1890-1959)
徐行可(前排右二)与子女。
老年徐行可。
(一)
“旧京危急,河以北无坚城,利于战车,空中机艇又可震撼南国,吾侪未能执干戈卫乡土,惟冀笔耒墨畊之余,不与烟埃俱灭而已。”
——1937年7月17日,七七事变爆发后,徐行可写给陈乃乾的信(节选),言语中传递出对北方战事的忧虑,和他守护文化根脉的初心。
走进湖北省图书馆“徐行可纪念图书馆”,泛黄的典籍,一幅幅黑白照片,静静诉说着这位藏书家与书相伴一生。
徐行可,名恕,号疆誃,1890年生于湖北武昌一个富商之家,是近现代著名的藏书家、文物收藏家和文献学家。他早年求学日本,其弟去世后回国,此后学无常师,市书自学。在他将近数十年的古籍文物收藏生涯中,徐行可读书、爱书、访书、购书、藏书、校书、捐书,其“痴”为学界所感怀。
站在祖父的藏书旁,徐力文回忆起父亲孝宓先生的讲述——祖父行可年少时,常在湖北宜都著名藏书家杨守敬先生处看碑帖。一次,杨守敬故意将真伪混杂的拓片放在一起,以此考验徐行可的眼力,但他每次都能准确区分。杨氏大为惊喜,遂手书“行可金石同好”条幅赠予徐氏。尽管二人相差50岁,却因书结缘,成为忘年交。
1921年,武昌军队哗变,徐行可从此事中觉察到毕生藏书恐有战乱之虞,遂在汉口法租界置业,为毕生珍藏预留一处“安全屋”。这份远见,在十几年后成为所藏典籍的“救命符”。
武汉沦陷前期,城内达官贵人携金银细软纷纷逃难,而嗜书如命的徐行可心系藏书,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毅然留守。他不惧战火,将数万册藏书分门别类装箱登船,雇小船渡江,从位于武昌积玉桥的旧居,抢运至汉口租界的寓所。
“祖父亲自监督,运了整整一周多才运完。不久后,积玉桥旧居被日军炸毁,那些藏书却因他的坚守,逃过了一劫。”徐力文说。
1951年4月徐行可致卢弼函。
(二)
“倭寇内犯,武汉沦陷者八年。艰贞自守,虽利诱威胁,不为效奴虏,仍为其囚禁者十日。”
——徐行可于1951年写给好友卢弼的书信(节选),记录下他拒绝出任伪职的坚定决心。
武汉沦陷后,徐行可的麻烦接踵而至。
由于徐行可有留日背景,精通日语,日军多次派人游说他出任伪职,均被他以身体不适为由严词拒绝,不料却被日军关进大牢。
他在1951年写给好友卢弼的信中,笔下轻描淡写的这段经历,却藏着不为人知的艰险——被关押期间,日军质问他“全家数十口靠什么生活”“为何不愿给帝国服务”,将他定性为“反日分子”,被囚数日后方才获释。
“我父亲和四伯对祖父被日寇关押之事印象很深。”徐力文早年收集口述史时,伯父徐孝寔曾对她回忆,面对日寇的威逼利诱,徐行可手持拐杖,上指天,下指地,大义凛然地喝道:“桥归桥,路归路,我与你们不是同路人!”
武汉沦陷后,徐行可非但没有离开,反而冒着生命危险,往返于哨卡林立的三镇各处,奔走救回流散的古籍。在汉口长堤街、武胜街等地附近的废纸摊,只要发现有价值的古籍,他都马上带回家中,小心翼翼地重新装订、整理。他还叮嘱街头流浪孩童,只要捡到有价值的单张片纸,皆可换取报酬。就这样,许多险些被烧成灰烬、碾作纸浆的古籍,经他之手得以重生。最惊险的一次,当敌机轰炸汉口时,一枚飞弹就落在距徐行可藏书处仅二三十米的地方,爆炸声震得窗棂作响,烟尘弥漫全屋。而徐行可坐镇家中,岿然不动:“誓与藏书共存亡。”
王铎手卷1
王铎手卷2
日军的觊觎不止于“人”,更在于徐行可毕生的珍藏。
在湖北省博物馆,保管部副主任王晓钟将这幅长达8.66米的王铎草书作品《题野鹤陆舫斋诗卷》徐徐展开,笔势酣畅淋漓,卷末名家题跋、印章错落有致。
这幅珍品曾被汉口陆军特务部部长柴山兼四郎所垂涎。“王铎书法在日本极受推崇,柴山兼四郎刚到武汉就任,就听闻徐行可藏有此卷,多次上门求购徐氏珍藏。”王晓钟介绍,徐行可深知一旦交出,这件珍宝恐流失海外,便故意开出天价,柴山兼四郎觉得“不划算”,最终悻悻作罢。
吴伟雪渔图轴 明 绢本
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六百卷,唐释玄奘译。元延祐二年(1315年)报恩万寿堂陈觉琳福建刻本。
黄鹤楼集三卷,明万历(1573-1620)武昌府刻本。现海内仅存孤本。
(三)
“庭庑之间,寝食之地,充栋塞宇,无非书也,所蓄视前时益多。八年兵火,幸获全完,若有神明呵护,余为之举手称庆。”
——1946年,抗日战争胜利后,历史文献学家张舜徽在日记中这样形容徐行可的藏书。
徐行可以书为媒,广交天下友。杨守敬、章炳麟、黄侃、杨树达、马一浮、张元济、余嘉锡、金毓黻……这些近代学术史上的名家,都曾是他的座上宾。
“抗战期间,祖父徐行可陆续向金毓黻、张元济寄出多本珍藏。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期,也没断过这份‘文献传递’。”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,一封家书抵万金,而徐行可在烽火中坚持“文献传递”,把古籍寄给远方的学者好友以供学术研究之用,这份战争中的情谊何其珍贵。
中华文化史领域学术大家冯天瑜曾言,徐先生的藏书不是为藏而藏,而是为治学服务。徐力文说:“即便在战时也为学者提供帮助,这是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,更是对文化传承的坚守。”
战事结束后,中国现代国学大师马一浮看到徐氏藏书保存完整,深感欣慰,为徐行可书写“徐氏贞胜书宬”条幅。徐行可将“贞胜书宬”作为藏书楼名,认为它既志其绝处逢生,又彰其爱国赤忱。马一浮后又为徐氏书写条幅“中国之人世守之”,是对徐氏藏书精神的进一步褒扬。
讲到徐行可在抗战时期的事迹,徐力文不禁回忆起她祖辈们的抗战故事——她的曾外祖江秉诚有“武汉船王”的美誉,在抗战初期上海告急时,为阻挡日寇入侵,一次性捐出6条轮船堵塞上海吴淞口;她的外祖父、徐行可的亲家陈英武曾任襄阳宜城县长,期间积极支持张自忠部队运输抗日物资,还掩护共产党秘密行事……
“在那个民族生死存亡悬于一线的危急时刻,没有人能置身事外。”徐力文说,日寇侵华,国难当头,中国各行各业有识之士,有的执起笔杆唤醒民众,有的奔赴战场浴血奋战,都为抵御侵略拼尽全力,“我的祖辈们亦是如此。他们的故事是武汉抗战中无数平凡人挺身而出的真实缩影,是武汉抗战历史长卷里动人的一笔。”(受访者供图)
王守仁行书送别诗扇面 明 片金笺
(本版古籍文物均为徐行可捐赠。)